世界中心的玫瑰:厄瓜多爾非凡的花卉革命

一個安地斯山脈的小國如何將火山斜坡改造成世界上最壯觀的玫瑰園


第一部分:完美的地理

赤道上的黎明

在海拔3200公尺的地方,空氣稀薄得令人窒息,初來乍到者每次呼吸都會氣喘吁籲。瑪麗亞·昆巴爾每天天還沒亮就開始工作。在卡揚貝火山的陰影下,這裡一片漆黑,只有工人們的頭燈劃破夜空,他們湧向那些用塑膠布遮蓋的溫室,這些溫室像一座光之城一樣綿延在高原之上。

瑪麗亞在厄瓜多首都基多以北一小時車程的卡揚貝山谷的一個農場裡,已經採摘玫瑰十六年了。她的雙手動作精準無比,挑選著花朵最完美的時刻──花苞不緊不鬆,莖稈筆直挺拔,葉片健康閃亮。在她周圍,其他180名工人也以同樣的動作高效地配合著,組成了一條美麗的流水線,48小時內,這些鮮花就會被送往美國和歐洲各地的商店。

「我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大概只種了二十個品種,」瑪麗亞在短暫的休息時間告訴我,清晨涼爽的空氣中可以看到她呼出的氣息。 「現在我們有五十多個品種了。每年都有新的品種——日落般顏色的玫瑰,花瓣邊緣像蕾絲一樣精緻的玫瑰,還有散發著蘋果或蜂蜜香氣的玫瑰。現在全世界都想要厄瓜多爾玫瑰。”

這絕非誇張。厄瓜多已成為全球第三大鮮花出口國,佔據美國玫瑰市場70%以上的份額。短短四十年間,一個原本幾乎不存在的產業徹底改變了厄瓜多爾的經濟,重塑了其高原地貌,並將安第斯山脈的農民與六大洲的消費者聯繫起來。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厄瓜多爾如何成為世界頂級玫瑰的代名詞——是一個關於地理優勢、企業家遠見、國際政治以及由此帶來的既有輝煌成就又有挑戰性後果的故事。

分隔世界的那條線

要了解厄瓜多爾玫瑰為何如此非凡,首先必須了解它們的生長環境。瑪麗亞工作的農場幾乎位於赤道之上——赤道是地球週長最大的假想線,緯度為零度,令人驚訝的是,地球的每日自轉速度超過每小時1000英里。

這個地理位置造就了一種獨特的現象:一年365天,每天都有12小時的日照。沒有四季之分,沒有漫長的冬日白晝,也沒有漫長的夏夜。從日出到日落,一年365天,始終如一的陽光普照。對於玫瑰這種光合作用機器而言,這種持續不斷的光線至關重要。玫瑰是光合作用機器,能夠將光能轉化為自身生長所需的能量。它們可以持續生長,新陳代謝不受季節變化的影響,赤道地區永不落幕的陽光也使它們的色彩發育達到最佳狀態。

但厄瓜多爾的玫瑰並非生長在海平面。它們在海拔2800米至3200米(9200英尺至10500英尺)的安第斯山脈高谷中茁壯成長,這些山脈貫穿厄瓜多爾南北。這樣的海拔高度帶來了第二個關鍵優勢:適合的溫度。

在高海拔地區,白天涼爽而非炎熱,氣溫通常在攝氏15至20度(59至68華氏度)之間。夜晚則格外寒冷,常常降至攝氏4度(39華氏度)甚至更低。這樣的環境減緩了玫瑰的新陳代謝,使其生長週期從海平面常見的八週延長至高海拔地區的十五週或更長。漫長的生長週期使得花莖更加粗壯,花蕾更加飽滿,花色也更加濃鬱。最終,高海拔玫瑰比低地玫瑰更高大-花莖可達90至120公分(35至47吋),花朵直徑達6公分(2.4吋),擁有40至100片花瓣,色彩飽和度極高,幾乎如同人工合成一般。

第三個要素是火山土壤。厄瓜多爾位於環太平洋火山帶,擁有四十多座火山,其中許多至今仍是活火山。數百萬年來,火山爆發將富含礦物質的火山灰和浮石層層覆蓋在這些高地山谷中。由此形成的土壤異常肥沃,排水良好且保水性強,非常適合密集農業。

赤道光照、高海拔溫度和火山土壤等因素共同造就了農學家所說的「獨特微氣候」。在其他地方可能平平無奇的玫瑰,在這裡卻綻放出驚豔的光芒。這就是厄瓜多爾的比較優勢,這張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使這個小國得以在全球競爭最激烈的農業市場之一中佔有一席之地。

火山大道

從空中俯瞰,當飛機接近基多馬里斯卡爾·蘇克雷國際機場時,厄瓜多爾的玫瑰之鄉宛如一幅大自然專為花卉種植而設計的地圖,綿延在下方。火山群峰聳立,氣勢磅礴-東北方向海拔5790公尺的卡揚貝火山白雪皚皚;南部海拔5897公尺的科托帕希火山呈完美的圓錐形;更北部的因巴布拉火山則形態不規則。這些山峰構成了德國探險家亞歷山大·馮·洪堡於1802年穿越厄瓜多爾時所命名的“火山大道”,他驚嘆於這片山脈的幾何完美。

火山之間是肥沃的山谷,玫瑰在此生長。從空中俯瞰,溫室宛如幾何圖案-白色的長方形和正方形覆蓋著數千公頃的土地,某些地方密集得更像城市開發而非農業用地。這種轉變是近期發生的,而且變化巨大。 1980年代中期的衛星圖像顯示,像卡揚貝這樣的地區幾乎沒有溫室。到2000年,溫室已在城鎮郊區迅速蔓延。到了2017年,溫室完全佔據這片土地,一些市鎮甚至將超過60%的農業用地用於花卉種植。

規模令人震驚。厄瓜多境內有超過400家花卉農場,種植面積超過5000公頃。光是卡揚貝山谷就擁有世界上最高的玫瑰溫室密度。從城鎮中心望去,四面八方都能看到綿延至地平線的玫瑰溫室——這種單一的美麗景觀從根本上改變了該地區的生態、經濟和社會結構。

第二部分:一個產業的誕生

啤酒釀造者的豪賭

厄瓜多爾花卉產業的故事並非始於玫瑰,而是始於啤酒。 1964年,詹姆斯·麥吉尼斯(James McGuiness)是厄瓜多爾兩家啤酒廠的老闆,他決定拓展自己的商業版圖。麥吉尼斯是一位眼光獨到的商人,他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厄瓜多爾從歐洲進口鮮花,供應給基多和瓜亞基爾的富裕客戶。為什麼不在本地種植?

在何塞·安東尼奧·巴拉霍納·薩恩斯的管理協助下,麥吉尼斯在基多附近的昆巴亞地區創建了厄瓜多爾首個商業花卉種植園“厄瓜多爾花園”(Jardines del Ecuador),佔地20公頃。技術管理工作委託給了羅傑·奇里博加·岡薩雷斯,他領導的團隊最終發展到320名員工。他們種植康乃馨、玫瑰和菊花——這些花卉主要供應國內市場,並嘗試在早期出口。

這項業務規模雖小,卻具有開創性意義。它證明了在厄瓜多爾高原地區進行商業花卉種植是可行的。更重要的是,它吸引了國際專家的加入。 1966年,麥吉尼斯將彼得·漢納福德——一位畢業於英國花卉學院的年輕教師——帶到了厄瓜多爾。漢納福德帶來了前沿的知識,並得到了美國科學家朗漢斯博士的指導。他的父親是一位巴伐利亞釀酒師,與麥吉尼斯啤酒廠的釀酒師沃爾特·施耐德有著密切的聯繫——這讓人想起20世紀60年代國際商業世界是多麼的緊密相連。

漢納福德的貢獻具有變革性意義。他引進了現代玫瑰品種——維薩玫瑰、維加玫瑰、黑王子玫瑰、索尼亞玫瑰、基里亞玫瑰、貝蒂娜玫瑰、雞尾酒80玫瑰、白卡玫瑰——這些品種在歐洲培育,但從未在赤道海拔地區進行過測試。結果遠遠超出預期。這些玫瑰生長得異常旺盛,莖稈更長更粗壯,花朵比歐洲溫室培育的任何品種都更大更艷麗。

哥倫比亞的聯繫

彼得·漢納福德在厄瓜多爾的成功引起了鄰國的關注。到了1960年代末,他移居哥倫比亞,將自己的專業知識帶到了波哥大周邊新興的花卉產業。哥倫比亞的花卉產業率先蓬勃發展,並在1980年代成為全球花卉產業的領導者。但漢納福德在厄瓜多爾的經驗已經展現了安地斯山脈花卉種植的巨大潛力——這一經驗最終也惠及了厄瓜多爾自身。

1970年代,厄瓜多的花卉產業規模仍然很小,主要面向國內市場。一些企業家經營農場,但由於缺乏進入國際市場的管道,發展受到限制。轉捩點出現在1983年,當時厄瓜多爾中央銀行總經理毛里西奧·達瓦洛斯·格瓦拉參觀了哥倫比亞的一個花卉種植園。他所看到的景象令他印象深刻:一個能夠創造可觀出口收入、提供數千個就業機會並改變農村經濟的產業。

達瓦洛斯回到厄瓜多爾,決心複製這項成功。同年,他在塔巴昆多創立了「阿格羅弗洛拉」(Agroflora),這是厄瓜多爾首個專為出口市場設計的大型玫瑰種植園。這是一項經過深思熟慮的賭注。當時,國際花卉市場由荷蘭主導,哥倫比亞的影響力也日益增強。厄瓜多爾能夠與之競爭嗎?

答案不僅取決於生長條件,也取決於物流。 1983年,喬治·萊伯斯和費爾南多·薩恩斯創立了厄瓜多爾第一家專業花卉物流公司——Agrotech。他們引進了該國首批冷藏卡車,並組織了首批從基多向國際市場運送鮮花的包機航班。他們還將包括著名的“巴爾夫人”玫瑰在內的新品種引入厄瓜多爾,以及來自法國Barberet & Blanc公司的康乃馨和非洲菊。

這些不僅是技術創新,更是使商業出口成為可能的基礎發展。鮮花是易腐品,保存期限以天計算。如果沒有可靠的冷鏈物流——從農場到機場的冷藏運輸、快速的清關、以及快速空運到目的地市場——出口鮮花種植根本無法存在。農業科技公司從無到有地創造了這套基礎設施。

改變一切的政策

儘管在 20 世紀 80 年代發展緩慢,厄瓜多爾的花卉產業仍然處於邊緣地位——一個規模有限的小眾產業。 1991 年,美國國會通過了《安第斯貿易優惠法案》(ATPA),一切都改變了。

《非洲貿易促進法》(ATPA)是美國「禁毒戰爭」中的武器。該法案允許玻利維亞、秘魯、哥倫比亞和厄瓜多爾的某些農產品免稅進入美國市場,旨在為農民提供種植古柯以外的經濟選擇。鮮花也被列入優先產品清單,這使得它們突然間能夠與美國本土種植的鮮花展開競爭——美國本土種植的鮮花雖然無需繳納關稅,但生產成本卻高得多。

這一影響立竿見影,影響巨大。憑藉免稅進入全球最大鮮花市場的特權,厄瓜多爾種植者得以與加州玫瑰農場直接競爭,同時還能保持地價低、工資低以及全年戶外種植等成本優勢。 1995年至1998年間,厄瓜多花業年均成長率高達37%。到2000年,鮮花已成為厄瓜多爾最有價值的非石油出口產品之一。

1984年,在美洲開發署的支持下,萊昂·費布雷斯·科爾德羅總統啟動了非傳統農產品出口促進計畫。該計劃由聯邦出口促進局(Fedexpor)和安第斯出口促進局(Ande)負責管理,執行機構Proexant由馬爾科·佩尼亞埃雷拉領導,並將花卉種植業列為優先發展領域。政府提供的支持包括信貸、技術援助、基礎設施投資和簡化出口程序——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幫助厄瓜多爾在快速全球化的花卉貿易中搶佔市場份額。

時機恰到好處。在90年代,美國消費者對鮮花的需求改變了。他們不再滿足於季節性供應,而是希望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玫瑰花。他們追求多樣性——不同的顏色、更長的花莖、異國品種。他們追求物有所值。厄瓜多爾能夠滿足所有這些需求,而受制於季節週期和高成本的加州生產商卻無法做到。

第三部分:現代工業

溫室大教堂內部

為了了解厄瓜多現代花卉種植業,我造訪了位於科托帕希地區的Jet Fresh Flower Growers花卉農場。農場佔地14公頃,於2018年在拉塔昆加鎮附近建立。農場海拔2896米,四周群山環繞,形成獨特的天然微氣候。水源來自科托帕希火山的冰川融水,水溫低且富含礦物質。

農場經理卡洛斯·科洛馬帶我參觀了十二座溫室,每一座都像飛機庫那麼大。溫室內溫度精確控制在攝氏20度左右,濕度維持在70%到80%之間。玫瑰整齊地排列成行,枝條在支撐架的引導下垂直生長,高度超過兩公尺。自動灌溉系統將精確劑量的水分和養分直接輸送到每株植物的根部—這是水耕農業的極致體現。

「一切都經過優化,」科洛馬解釋道,他停在一排「自由」玫瑰旁,這些玫瑰深紅色的花朵即將成熟。 “我們控制溫度、濕度、二氧化碳水平和養分輸送。我們用感測器監控每個溫室,並將數據傳輸到中央計算機。如果出現問題——溫度下降、濕度上升、病害發生——我們都能立即知曉。”

這就是現代農業的精準工程。每種玫瑰都有其獨特的栽培方案——特定的溫度範圍、澆水時間、修剪方法和採收期。有些品種播種後65天即可採摘,有些則需要110天。農場同時種植四十多個品種,每個品種都處於不同的生長階段,形成了一個永不停歇的複雜種植、生長、採摘和補種的循環。

這些玫瑰本身就是園藝育種的奇蹟。它們並非播種繁殖,而是透過嫁接——將優良玫瑰品種的插枝嫁接到抗病砧木上。這種技術使種植者能夠兼具最佳特性:頂部花朵艷麗,底部根系健壯強韌。這些玫瑰以嫁接小插條的形式從荷蘭、哥倫比亞和厄瓜多爾的育種者那裡運抵農場。它們被種植在富含有機質的火山土壤中,並在整個生長週期中得到精心照料。

豐收芭蕾舞

採摘工作全年無休,每天清晨進行。工人們在黎明時分抵達,此時花朵最為涼爽,水分也最充足。每位採摘者都攜帶剪刀、一桶添加了保鮮劑的冷水,以及多年經驗累積的敏銳判斷力。他們的目標是在玫瑰花最完美的時刻——「採摘成熟期」——進行採摘。此時花蕾發育到一定程度,採摘後能完全綻放,但又不會過度成熟,導致運輸過程中過早凋謝。

這種判斷至關重要。剪得太早,花苞可能永遠無法完全綻放;剪得太晚,花朵可能在送到顧客手中之前就已經完全盛開。那天早上我遇到的工人瑪麗亞·昆巴爾,會在瞬間評估每一朵花——記錄花苞的大小、花瓣的顏色、花莖的筆直程度以及葉片的狀況。她經驗老道的目光能捕捉到業餘人士難以察覺的細節。她剪下花莖,扔進桶裡,然後繼續下一個工作。一天下來,她能採摘上千枝花莖。

切花玫瑰的運輸從未停止。幾分鐘之內,它們就被運送到農場的採後處理設施——一個溫度維持在攝氏2-4度(36-39華氏度)的冷藏倉庫,在那裡進行高速加工。花莖被測量並按長度分揀:40厘米、50厘米、60厘米、70厘米、80厘米,甚至最壯觀的品種會被切割成100厘米。每個花莖都要經過檢查,確保筆直、花苞大小均勻,且沒有瑕疵或病害。符合標準的花莖會被修剪到精確的長度,去除多餘的葉子,然後25枝捆成一束。

這些捆紮好的枝條先用保護套(通常是塑膠或紙質)包裹,然後裝入特製的紙箱中,紙箱有通風孔和防潮層。每個紙箱裝有250至350枝,數量取決於品種和長度。紙箱上會貼有標籤,標示品種、枝條長度、農場名稱和目的地。之後,它們會被堆放在托盤上,送回冷藏庫,等待傍晚的車隊運往基多機場。

機場融合

傍晚時分,冷藏卡車從卡揚貝、科托帕希、伊姆巴布拉及週邊地區散佈的農場出發,駛向基多。馬里斯卡爾·蘇克雷國際機場於2013年啟用,位於基多以東18公里處,是厄瓜多爾航空貨運的生命線。這座現代化、高效且專為鮮花貿易而設計的機場,每年處理超過10萬噸鮮花,使厄瓜多爾成為全球最大的鮮花出口國之一。

貨運碼頭每晚都處於繁忙運轉狀態。卡車絡繹不絕地抵達,冷藏貨櫃內玫瑰花保持著休眠溫度。鮮花被卸入大型冷庫,等待檢驗和裝貨。厄瓜多國家農業品質保證局(AGROCALIDAD)進行快速植物檢疫檢查,追蹤可能威脅進口國農業的病蟲害。數位化認證系統實現了與美國和歐洲海關當局的即時文件交換,避免了可能對易腐貨物造成致命影響的文書延誤。

晚上10點,貨運飛機開始陸續抵達——這些專用貨機由哥倫比亞航空貨運公司、拉丁美洲航空貨運公司、阿特拉斯航空和其他航空公司營運。在情人節和母親節等旺季,機場每晚要處理超過15架次航班,每架飛機載運50到100噸鮮花。裝載過程如同軍事行動般精準有序。托盤從冷庫源源不絕地滾入飛機貨艙。地勤人員力求在90分鐘內將鮮花從卡車轉移到飛機上——對於鮮活的商品而言,每一分鐘都至關重要。

午夜時分,飛機起飛——大部分飛往邁阿密國際機場,這是厄瓜多爾通往美國市場的主要門戶。飛行時間大約四小時。黎明時分,那些僅在24小時前採摘的玫瑰就已踏上了美國的土地。

第四部分:與美國的聯繫

邁阿密:通往大陸的門戶

邁阿密國際機場處理的鮮花數量超過世界上任何其他機場——每年超過40萬噸,價值約16億美元。情人節期間,鮮花吞吐量更是驚人:光是兩週內就有9.4億枝鮮花到港,每天抵達量高達1500噸。為了因應這一貿易高峰,機場已投入數億美元用於基礎設施建設,包括46.6萬平方英尺的冷藏倉庫、先進的追蹤系統和簡化的海關手續。

鮮花在黎明前抵達。貨運人員將托盤從飛機貨艙卸下,無縫銜接到保冷車和倉庫。整個過程中溫度始終保持在攝氏4度以下——從厄瓜多爾的溫室到邁阿密的配送中心,冷鏈全程暢通無阻。

美國海關與邊境保護局的農業專家輪班工作,晝夜不停地檢查鮮花運輸中的病蟲害。這項工作細緻入微,至關重要。檢查員將每一捆鮮花在白紙上搖晃,用放大鏡和手電筒仔細檢查掉落的任何東西。他們尋找的是昆蟲、幼蟲、真菌孢子——任何可能威脅美國農業的病蟲害。在2024年情人節期間,專家們檢查了超過8.3億枝鮮花,並在抽樣的7.5萬個包裝箱中發現了約1100種病蟲害。每一次發現都意味著避免了一場潛在的災難。

清關後,鮮花會被運往進口商和分銷商的倉庫——例如Jet Fresh Flower Distributors、Fresh Origins、Sierra Flower Trading等數十家公司。這些企業充當厄瓜多爾農場和美國零售商之間的中間商——直接從農場採購鮮花,安排物流,然後分銷給全國各地的花店、超市和大型連鎖店。

旅程的最後一段是由冷藏卡車完成的。鮮花從邁阿密出發,流經美國東部各地,並從洛杉磯等其他入境點運往西部市場。在厄瓜多爾山坡上採摘後48小時內,玫瑰就會出現在全食超市(Whole Foods)、Trader Joe’s、好市多(Costco)、當地花店和機場商店的冷藏櫃中。美國人每年購買約2.5億支進口玫瑰,其中大部分來自厄瓜多爾,主要用於情人節、母親節以及其他表達愛意、慶祝、慰問和喜悅的場合。

加州崩盤

厄瓜多爾的成功故事在美國也有相似之處——加州曾經繁榮的花卉產業走向衰落。 1971年,美國國內主要鮮切花產量為12億枝,進口量僅1億枝。到2003年,進口量占美國消費量的55%。如今,這一比例超過70%,其中厄瓜多爾一家就佔了超過三分之一的市場。

加州的花卉農場主要集中在聖地牙哥縣和中央谷地,根本無法與厄瓜多爾玫瑰競爭。厄瓜多爾玫瑰全年供應,價格低廉,使得加州季節性花卉種植在經濟上難以為繼。加州的土地成本高達每英畝數十萬美元,而厄瓜多爾的土地成本僅為加州的幾分之一。加州的勞動成本高且受到嚴格監管,而厄瓜多的勞動成本更低,也更靈活。最致命的是,厄瓜多爾玫瑰在品質上更勝一籌——更長的花莖、更大的花朵、更濃鬱的色彩,這些都是加州無法複製的高海拔赤道生長環境所帶來的結果。

《安地斯貿易優惠法案》加速了這一進程。該法案透過取消關稅,使厄瓜多爾鮮花在保持品質優勢的同時,價格也更具競爭力。美國花農對此提出抗議,認為他們無法與獲得補貼的外國產品競爭。但支持《安地斯貿易優惠法案》的政治聯盟——包括禁毒人士、自由貿易倡導者和拉丁美洲政策專家——實力過於強大。該法案體現了凌駕於國內農業利益之上的外交政策優先事項。

加州數千個花卉農場的工作消失了。世代種植花卉的家庭賣掉了土地。有些農場改種蔬菜或開發住宅;有些則直接倒閉。傷亡慘重,而且集中在特定社區。但美國消費者卻因此全年都能買到價格實惠、品質優良的鮮花——整體而言,美國政策制定者認為這種權衡是可以接受的。

第五部分:人文層面

溫室裡的女性

厄瓜多花卉產業的53,000名直接僱員中,約有60%至70%是女性。這種勞動力女性化的趨勢是該產業對社會影響最為深遠的因素之一。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花卉農場出現之前,厄瓜多爾農村婦女的就業選擇十分有限——主要是在自家土地上從事自給自足的農業生產,或者在城市裡做家事服務。花卉農場的出現徹底改變了這一切。

「我十九歲就開始在這裡工作了,」瑪麗亞·昆巴爾在交談中告訴我。 「以前,我幫媽媽打理地裡的事——種土豆、玉米,養些牲畜。沒有收入,只有食物。現在,我能掙工資了。我買了一棟小房子。我送孩子們上學——其中一個現在正在學習當老師。如果沒有這份工作,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

瑪麗亞的故事在厄瓜多爾高原上演了成千上萬次。原本可能經濟上依賴父親或丈夫的女性,透過在花卉農場工作獲得了經濟獨立。她們成為一家之主,養家糊口,並就子女教育和家庭財務做出決定。這種影響波及整個社區——新建學校、診所、道路改善,所有這些都部分得益於稅收和花卉種植帶來的經濟活動。

然而,這種轉變也帶來了巨大的代價。這份工作對體力要求很高——每天要站立八到十個小時,手臂動作重複,還要在寒冷的環境中工作,搬運重物。在情人節和母親節前的旺季,每天工作時間長達十二到十四個小時,每週工作六到七天。加班費並不總是能得到公平的補償。工作保障有限,許多員工簽訂的是短期合同,隨時可能被無故終止。

更嚴重的是,工人面臨接觸殺蟲劑和其他化學物質的風險。儘管情況有所改善,但花卉種植仍需持續使用殺菌劑、殺蟲劑和除草劑,以預防威脅高密度單一栽培的病蟲害。雖然法規要求使用防護設備,但執行力道參差不齊。研究表明,花卉種植工人的健康狀況令人擔憂。

農藥陰影

關於厄瓜多爾花卉從業人員健康狀況的科學文獻令人擔憂。 2009年發表在《BMC國際健康與人權》雜誌上的一項研究發現,從事鮮切花行業的女性流產率顯著高於其他職業的女性——自然流產的幾率高出2.6倍,而從事花卉種植4至6年的女性,這一幾率更是高達3.4倍。

2006 年發表在《期刊》上的一項研究兒科研究發現,懷孕期​​間在花卉農場工作的女性所生的孩子會出現可測量的神經系統損傷,包括視覺空間能力下降和運動協調能力缺陷,即使這些母親表示她們遵守了安全預防措施,並且並非從事農藥噴灑工作。研究人員得出結論:“產前接觸農藥可能對大腦發育產生不利影響。”

舊金山大學基多分校的一項調查發現,62%的花卉工人報告因接觸殺蟲劑而患有嚴重的疾病。國際勞工組織1999年的研究記錄顯示,70%的玫瑰工人在採摘季節出現頭痛,超過一半的人視力模糊,三分之一的人出現腹痛,四分之一的人出現肌肉震顫或抽搐。

厄瓜多花卉產業最常用的殺蟲劑包括有機磷酸酯類、二硫代氨基甲酸酯類和擬除蟲菊酯類——這些都是廣譜化學物質,已知會影響神經系統。一些特定使用的化合物包括代森錳鋅、溴甲烷、剋菌丹、呋喃丹、馬拉硫磷和二嗪磷。雖然近年來許多毒性最強的殺蟲劑已被禁用或限制使用,但數十年的長期接觸仍然造成了影響。

2002年,厄瓜多爾天主教大學報告稱,玫瑰種植工人的流產率顯著偏高,並發現佔勞動力五分之一以上的未成年人出現神經損傷的跡象,其發生率比平均水平高出22%。 2003年,一位紅十字會醫生記錄了花卉種植區兒童普遍存在的智力和發育障礙。

這些調查結果給厄瓜多爾花卉產業帶來了國際壓力。公平貿易組織、勞工權益團體和環保人士要求改革。歐洲和北美的零售商開始要求獲得證明其符合社會和環境標準的認證。該行業被迫做出回應。

認證革命

2005年,厄瓜多全國花卉生產商和出口商協會Expoflores創立了Flor Ecuador Certified,這是一項全面的永續發展認證計畫。該計劃體現了業界的共識:如果工人的工作條件和環境實踐沒有實際改善,市場准入將受到威脅。

Flor Ecuador Certified 在多個領域制定了標準。勞動條款要求:支付法定最低工資和福利;禁止童工;提供安全的工作環境和適當的防護設備;保障結社自由和集體談判權;禁止歧視和騷擾;在適當情況下提供醫療保健、衛生設施和托兒服務。

環境標準規定:採用綜合蟲害管理系統,最大限度地減少化學品的使用;妥善儲存、處理和處置殺蟲劑和其他化學品;高效用水和保護水源;廢棄物管理和回收計畫;節能措施;保護自然棲息地。

截至2024年9月,Flor Ecuador已認證了195家農場,佔厄瓜多鮮花總產區的72%,共有3,4,160名工人在此獲得認證。該認證在國際上日益受到認可,目前該計畫正在申請消費者商品論壇永續供應鏈倡議的基準認可——這是邁向全球標準化的重要一步。

但認證並非普遍適用。小型農場由於缺乏審計費用和合規投資,往往無法獲得認證。合約工和臨時季工可能無法獲得與正式員工相同的保障。批評者認為,認證制度雖然聊勝於無,但無法徹底解決出口農業中固有的權力失衡問題,即富有的外國買家向貧困的生產者發號施令。

來自田野的聲音

在訪問厄瓜多爾期間,我與幾家農場的工人進行了交談。他們的經歷大相逕庭。

在卡揚貝一家大型認證農場,工人們描述了不錯的工作條件:乾淨的衛生間、午餐設施、免費提供的防護裝備、定期健康檢查、培訓項目,以及公司資助的子女日托服務。 “這裡並不完美,”一位婦女告訴我,“但比我們這類人能找到的大多數工作都要好。我可以養家糊口。”

在塔巴昆多附近一家規模較小的未獲認證的加工廠,情況更糟。工人們描述說,他們每天工作12小時,休息時間很少,防護設備有限,還要承受完成生產指標的壓力,工作不穩定,人員流動頻繁。 「旺季他們需要我們,旺季就解僱我們,」一位工人解釋。 “沒有工作保障,沒有福利。我們工作只是因為迫不得已。”

這些截然不同的經驗體現了該行業的異質性。面向要求苛刻的國際買家的大型農場在合規方面投入巨資,將工人福利和環境保護視為商業必需品。而服務於要求不那麼嚴格的市場的小型農場則可能偷工減料,將工人保護視為需要盡可能降低的成本。

第六部分:環境後果

水:看不見的危機

水對厄瓜多爾的花卉產業來說既是福也是禍。火山高原降雨充沛,雪峰融水也提供了全年穩定的水源。充足的水源使得花卉種植成為可能。然而,四十年來過度抽取水資源卻造成了嚴重的問題。

花卉種植極為耗水。灌溉系統持續供水,以維持玫瑰所需的濕度。採後加工也需要大量用水,用於清洗和冷卻鮮花。有些農場從卡揚貝河谷和科托帕希河谷下方的含水層抽取地下水。另一些農場則從河流和溪流引水。這些因素累積起來造成了顯著的影響。

利用衛星雷達干涉測量技術的研究已證實,塔巴昆多和卡揚貝等城市存在可測量的地面沉降——隨著含水層枯竭,地面正在下沉。在溫室棚密集種植區,地面沉降速度可達每年20毫米。這一地質訊號表明,目前的地下水開採速度已不可持續,無法無限期地持續下去。

地表水同樣受到了影響。流經花卉種植區的河流——如皮斯克河、格拉諾布萊斯河等——是厄瓜多爾污染最嚴重的水道之一。農業徑流將殺蟲劑、化學肥料和有機廢物帶入溪流。水質顯著惡化,下游依賴這些河流來獲取飲用水、進行農業生產和享受生態系統服務的社區受到影響。

最激烈的衝突都集中在水權問題上。 2006年,在塔巴昆多,當地小農戶組織抗議活動,要求大型花卉農場減少取水量,因為取水量過大導致地下水位下降,傳統灌溉系統的水量減少。抗議活動有時演變為暴力衝突,反映出人們對這種不公正待遇的強烈不滿——財力雄厚的花卉公司將產品出口到富裕國家,而當地社區卻在為缺水而苦苦掙扎。

圍繞水資源分配的法律糾紛屢見不鮮。儘管塔巴昆多的小農戶最終獲得了一些水資源控制權,但大部分水仍然流向大型商業農場,這些農場擁有小農戶所缺乏的法律權利、財力和政治關係。這種緊張局勢依然懸而未決,傳統自給農業與出口導向農業企業之間的衝突,反映了厄瓜多爾在土地、資源和權力方面更廣泛的鬥爭。

單一栽培景觀

從空中俯瞰,厄瓜多高原的變遷清晰可見。曾經原住民從事混合農業——種植馬鈴薯、藜麥、玉米、豆類,飼養牲畜——的地方,如今已被白色塑膠大棚所佔據。在一些城市,超過60%的農地已轉為花卉種植。

這種單一作物種植模式造成了深遠的生態後果。曾經覆蓋山坡和谷底的原生植被被清除殆盡。為特有鳥類和兩棲動物提供棲息地的濕地被排乾。原住民農民世代耕作的傳統農作物品種隨著土地被改造成玫瑰園而消失。

生物多樣性急劇下降。厄瓜多爾的安地斯山脈高地因其特有物種而具有全球意義。許多此類物種需要特定的棲息地——高海拔濕地、原生草原、森林-草原交錯帶——而這些棲息地已被花卉農場破壞殆盡。雖然個別農場可能保留小範圍的保護區或緩衝區,但數千公頃土地被塑膠薄膜覆蓋的累積影響,造成了景觀尺度的棲息地喪失。

糧食安全問題也隨之浮現。一些曾經種植糧食供國內消費的地區,如今卻將土地用於出口鮮花。這種轉變威脅到國家主權,並使其更容易受到全球價格波動的影響。如果國際花卉市場崩潰——就像新冠疫情期間幾乎發生的那樣——依賴花卉產業的地區將面臨經濟災難,且恢復糧食生產的能力有限。

碳排放問題

每週數百萬朵玫瑰跨越各大洲空運,會造成巨大的碳排放。每架從基多飛往邁阿密的波音777貨機,每次飛行約消耗1萬加侖航空燃油,排放約100噸二氧化碳。在情人節高峰期,連續兩週每晚有超過15個航班,碳排放量更是驚人。

冷藏運輸的每個環節都會增加排放量。冷藏卡車的燃油消耗量比一般卡車高出約25%。冷庫設施消耗大量電力。整個供應鏈雖然以速度和溫度控制為優化目標,但本身就是高碳排放的。

批評人士認為,既然鮮花可以在本地種植,那麼空運數千英里的玫瑰花在環境方面是站不住腳的。例如,歐洲消費者完全可以從荷蘭的溫室購買鮮花,從而避免長途空運。但實際情況遠比表面看起來複雜得多。

2007年的一項研究比較了空運到英國的肯亞玫瑰與在荷蘭溫室中種植的玫瑰的碳足跡。令人驚訝的是,非洲玫瑰的總碳足跡更低,因為荷蘭溫室在冬季需要大量的能源來加熱和人工照明。而生長在高海拔地區的厄瓜多爾玫瑰無需供暖或人工照明,這可能抵消了部分空運排放。

然而,花卉產業也意識到其碳排放強度有問題。 2022年,厄瓜多爾啟動了“零碳計畫”,該計畫由厄瓜多爾環境、水利和生態轉型部與厄瓜多爾花卉協會合作制定。該計畫招募了102家認證企業,這些企業佔厄瓜多爾花卉總產量的64%(超過2600公頃),並承諾在2030年實現碳中和。

策略包括:農場營運過渡到再生能源;提高溫室和冷庫的能源效率;優化物流以減少運輸距離和整合貨物;探索海運對時效性要求不高的鮮花運輸;投資碳補償計劃,包括植樹造林。

這些都是令人鼓舞的進展,但根本矛盾依然存在:為了滿足消費者對全年品種繁多且價格實惠的花卉的需求,跨越各大洲空運鮮花本身就是一項資源密集型產業。真正可持續的花卉種植最終可能需要消費者接受季節性供應、更高的價格或本地種植的選擇——而這些變化目前尚未由市場力量促成。

第七部分:創新與未來

遺傳前沿

在卡揚貝的一間實驗室裡,遺傳學家派翠西亞·莫拉正在研究玫瑰組織培養物——生長在無菌玻璃容器中的微小植株,每一株都是由母株的單一細胞克隆而來。這是玫瑰育種的最前沿技術,科學家透過操控基因來培育出傳統雜交方法無法實現的品種。

「我們現在能培育出五年前根本不存在的玫瑰,」莫拉解釋道,一邊指向一排排容器,每個容器裡都裝著略有不同的玫瑰品種。 「藍色玫瑰——真正的藍色,不是染色的。無需殺蟲劑就能抵抗真菌病害的玫瑰。瓶插壽命更長的玫瑰——三週而不是一周。還有擁有全新香味的玫瑰。這些玫瑰的可能性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現代玫瑰育種背後的科學原理是將傳統園藝與分子生物學結合。育種者首先確定理想的性狀——例如特定的顏色、花瓣數量、莖稈強度和抗病性——然後反向推導,找到控制這些性狀的基因。透過CRISPR基因編輯、分子標記輔助選擇和組織培養等技術,他們可以比傳統雜交育種更快地將這些性狀導入新品種。

厄瓜多已成為基因創新領域的重要參與者。像Rosaprima、Nevado Ecuador和Esmeralda Farms這樣的公司都經營自己的育種項目,開發出競爭對手無法複製的專有品種。這些農場維護「母株區」——專門用於培育優良植株並生產扦插繁殖的封閉區域。這些獨特品種所代表的智慧財產權價值數百萬美元。

最成功的品種會成為全球標準。 「自由」(Freedom)玫瑰於21世紀初在厄瓜多爾培育而成,因其濃鬱的色澤、健壯的莖稈和極佳的瓶插壽命,成為世界上最受歡迎的紅玫瑰。 「溫德拉」(Vendela)玫瑰花瓣潔白無瑕,呈乳白色,在婚禮市場佔據主導地位。 「高貴與魔力」(High & Magic)玫瑰則是一種艷麗的粉紅色品種,深受追求鮮豔色彩的年輕消費者的喜愛。

但基因創新也引發了一些問題。批評人士擔心,隨著農場集中種植少數幾種商業上成功的品種,遺傳多樣性將會喪失。在厄瓜多爾世代傳承的傳統玫瑰品種和傳家寶品種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出口市場優化的專利雜交品種。一旦失去,這種遺傳遺產就無法挽回──這種生物侵蝕與文化侵蝕如出一轍。

數位革命

在基多的Expoflores總部,執行長Alejandro Martínez向我詳細介紹了公司的數位轉型計畫。在大螢幕上,即時儀錶板顯示著來自厄瓜多爾各地農場的即時數據——產量、品質指標、出貨追蹤、市場價格。 “我們正在轉型為一個數據驅動型行業,”Martínez解釋道,“每個農場、每一次收成、每一次發貨都會產生信息。通過分析這些數據,我們可以優化一切。”

這種變革貫穿整個供應鏈。農場利用物聯網感測器監測溫室環境——溫度、濕度、二氧化碳濃度、土壤濕度——並將數據輸入自動化控制系統,即時調整環境條件。配備多光譜相機的無人機飛越農作物,在病蟲害爆發肉眼可見之前就將其探測到。機器學習演算法分析多年的生產數據,預測最佳種植時間、收穫窗口和最終的產品品質。

區塊鏈技術由IBM和國際物流公司合作試點開發,旨在為每一朵鮮花從農場到消費者的整個旅程創建透明且不可篡改的記錄。從採摘、品質檢驗、冷藏、清關到配送,每一筆交易都會被記錄在一個分散式帳本中,所有供應鏈參與者都可以存取該帳本。這種透明度使消費者能夠追溯玫瑰的來源,找到種植它們的特定農場,從而驗證有關有機種植、公平勞動實踐或碳中和等方面的說法。

電子商務平台正在改變行銷和銷售模式。一些厄瓜多爾農場不再僅依賴傳統的進口商和分銷商,而是透過網站和行動應用程式直接向消費者銷售鮮花。紐約的顧客可以瀏覽可供選擇的品種,週一早上下單,週三就能收到鮮花——這些玫瑰是專門為該訂單在48小時內採摘的。

「直接面向消費者的銷售額每年增長30%,」馬丁內斯說。 “年輕消費者追求便利、透明和個性化。他們會像訂餐或叫車一樣,透過手機訂購鮮花。我們正在建立服務於這個市場的基礎設施。”

數位化轉型有望提高效率,但也威脅傳統的商業關係。幾十年來一直扮演中間商角色的進口商和分銷商可能會被邊緣化——被排除在不再需要他們服務的供應鏈之外。一個多世紀以來主導鮮花貿易的拍賣體系,在農場和買家透過數位平台直接對接後,其重要性也隨之降低。

可持續發展勢在必行

在卡揚貝上方的一處山坡上,一項植樹造林計畫正在進行中。工人們挖坑,栽種本地樹苗——多鱗木、阿利索木、雪松——這些樹種在農業開墾之前曾覆蓋著這片山坡。這就是碳補償的實際應用,旨在透過在恢復的森林中固碳,來平衡花卉生產和運輸產生的碳排放。

該計畫是厄瓜多爾國家戰略的一部分,旨在2030年實現花卉種植業的碳中和。目標雄心勃勃:透過再生能源、提高效率和碳封存來抵消該行業的所有溫室氣體排放。能否實現尚不確定,但這項努力表明,人們已經意識到氣候變遷和環境惡化威脅著該行業的長期生存能力。

節約用水已變得同樣迫切。一些農場安裝了雨水收集系統,將降水儲存在水庫中,以便在乾旱時期進行灌溉。另一些農場則使用滴灌和土壤濕度感測器來最大限度地減少水資源浪費。循環利用系統收集徑流,對其進行過濾,然後將其返回灌溉網絡——這些閉環系統能夠顯著減少淡水的抽取。

生物防治正盡可能取代化學農藥。農場會釋放捕食性昆蟲──瓢蟲、草蛉、寄生蜂──來捕食蚜蟲和其他危害玫瑰的害蟲。他們也會懸掛信息素誘捕器,幹擾害蟲的交配週期。此外,他們還會培育有益的真菌和細菌,這些真菌和細菌能夠定殖於植物根部,並保護植物免受土壤傳播病害的侵害。與傳統方法相比,這些綜合蟲害管理系統可減少50%至70%的化學品用量。

社會永續性也日益受到重視。除了基本的認證要求外,領先的農場還投資於員工發展——掃盲計畫、技術培訓、女性領導力發展等。一些農場設立了利潤分享計劃,讓員工分享農場成功的經濟利益。另一些農場則與當地社區合作進行基礎建設計畫——學校、診所、道路改善等——這些計畫不僅惠及員工,也造福週邊居民。

「我們已經意識到,我們的成功取決於健康的生態系統和健康的社區,」科托帕希附近一家大型農場的可持續發展總監卡塔琳娜·埃斯科瓦爾解釋說。 “如果我們耗盡水資源或疏遠我們的勞動力,我們將無法生存。可持續發展不是利他主義,而是戰略上的必然選擇。”

第八部分:新冠病毒檢測

當世界停止購買鮮花

2020年3月,厄瓜多的花卉產業瀕臨崩潰。隨著新冠疫情在全球蔓延,各國政府實施封鎖措施,企業停業,活動取消,民眾居家隔離。突然之間,鮮花銷量驟減。

「這幾乎是一夜之間發生的,」塔巴昆多一家農場的營運經理胡安·巴勃羅·科博回憶道。 “我們有四萬株植物莖稈準備出口——採摘、加工、裝箱,就等著運往機場。然後買家取消了訂單。接著又一個。再一個。到週末,我們一個訂單都沒有了。”

這場災難的規模令人震驚。厄瓜多通常每年出口約7億枝鮮花,價值超過8.8億美元。 2020年3月和4月,出口量暴跌了50%。那些為母親節(傳統上是該行業最繁忙的時期)投入巨資進行生產的農場,遭受了毀滅性的損失。數百萬枝美麗卻完全無法出售的玫瑰,要么被存放在冷庫中,要么被銷毀。

工人們被遣送回家,往往沒有拿到工資。一些農場徹底關閉。連鎖反應波及到依賴花卉產業就業的社區。沒有了收入,家庭就買不起食物、付不起房租,也負擔不起醫療費用。厄瓜多爾農村的社會保障體系薄弱;花卉產業的收入一旦消失,貧窮便以驚人的速度捲土重來。

「我們毀了四十萬株玫瑰,」瑪麗亞·昆巴爾告訴我,她的聲音裡仍然帶著回憶的痛苦。 “美麗的玫瑰,完美無瑕。我們把它們剪下來,堆成一堆扔進堆肥裡。我心都碎了。所有的心血,所有的花朵,全都白費了。”

花卉產業組織了緊急應變措施。 Expoflores與政府協商,爭取稅收減免、信貸額度和臨時就業補貼。一些農場向醫院和養老院捐贈鮮花,在危機時刻帶來一絲美好。另一些農場則暫時轉產糧食作物,在原本種植玫瑰的土地上種植蔬菜。

但根本問題依然存在:沒有了各種活動、慶祝活動,甚至連帶接待台的辦公室都消失了,鮮花需求也隨之蒸發殆盡。這個曾經看似如此強勁的產業,在面對突如其來的市場崩盤時,卻展現了驚人的脆弱性。

意想不到的復甦

拯救厄瓜多爾花卉產業的不是政府乾預或戰略規劃,而是更根本的東西:人類的韌性和在黑暗時期對美的持續需求。

到了2020年6月,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居家隔離的消費者開始購買鮮花──不是為了慶祝節日,而是為了犒賞自己。人們居家辦公,渴望用鮮花點亮自己的生活空間。鮮花成了疫情封鎖期間的奢侈品,一種價格適中的慰藉。原本穩定成長的電商平台迎來爆發性成長-在某些市場,線上鮮花銷量成長了300%。

產業轉型迅速。原本主要針對活動花藝師和企業買家的農場轉向直接面向消費者銷售,並向超市供應花束。包裝也從散裝盒裝轉變為方便消費者購買的花束。行銷重點從特殊場合的禮物轉向個人護理和家居裝飾。原本只是副業的線上銷售平台也轉變為主要銷售管道。

至2020年底,厄瓜多爾鮮花出口已恢復到疫情前水準的85%。到2021年,該產業再次呈現成長態勢。新冠疫情危機雖然造成了毀滅性打擊,但也加速了原本就已存在的趨勢——轉向直銷、數位平台以及消費者自購而非送禮。

科博反思道:“我們發現自身的適應能力比想像中要強。我們也意識到自身極易受到外部衝擊的影響。這些經驗正在塑造我們對未來的思考。”

第九部分:爭議與衝突

土地問題

在基多以北的高地,原住民社區與花卉產業的關係錯綜複雜。有些原住民在農場工作,收入高於傳統農業的收入水準。而另一些原住民則將這些農場視為新殖民主義企業——外國公司從厄瓜多爾的資源中攫取財富,同時造成環境破壞和社會動盪。

土地所有權是許多矛盾的根源。如今花卉農場佔據的大部分土地,在人們的記憶中,曾是當地小農戶耕種的土地,他們種植糧食自給自足,也供應當地市場。隨著花卉種植業的擴張,地價飛漲。一些富裕的投資者——其中一些是外國人,一些是厄瓜多爾城市居民——從農民手中購買土地,而農民無法抵擋高昂的出價,這些出價遠高於他們土地在農業用途上的價值。

這些交易通常都是合法的,但合法性並不能抹去社區眼睜睜看著祖傳土地變成出口作物單一種植園時所感受到的失落感。 「我祖父以前在那塊地上種土豆,」一位原住民領袖告訴我,他指著延伸到地平線的溫室。 「現在那裡種的是玫瑰,賣給外國人。錢進了我父親的腰包,但土地卻永遠消失了。這算公平交易嗎?”

這個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出售土地的家庭獲得了經濟利益。許多人將所得款項用於投資教育、醫療和住房。但當景觀改變時,集體認同感也會受到影響。當熟悉的農業景觀變成工業化的單一作物種植區時,人與土地之間的關係——人類學家稱之為「地域嵌入性」——就會遭到破壞。

一些原住民社區已組織起來抵制進一步的擴張。在卡揚貝和奧塔瓦洛週邊地區,社區組織設立了一個保護區,禁止開發花卉農場。這些區域保護著受花卉種植擴張威脅的傳統農業、原生植被和文化習俗。這些保護區是對抗強大經濟力量、推動集約化出口農業發展的微小勝利。

化學品爭議

儘管有所改進,但農藥的使用仍有爭議。厄瓜多爾的花卉農場使用殺菌劑、殺蟲劑和除草劑的劑量遠遠超過大多數糧食作物。原因在於經濟因素:出口玫瑰必須完美無瑕——沒有瑕疵、沒有褪色、沒有蟲害。任何瑕疵都會使鮮花在國際市場上銷路,因為買家要求的是完美無瑕的產品。

這種完美主義導致了大量化學藥劑的使用。有些農場每週噴灑一次殺蟲劑,在真菌病害或蟲害壓力加劇的時期,噴灑頻率甚至更高。儘管配備了防護設備,但負責混合和施用這些化學品的工人仍然面臨嚴重的暴露風險。殘留物會在土壤和水中累積。溫室施用的農藥漂移會影響週邊地區。

最具爭議的問題涉及熏蒸劑——用於種植前土壤消毒的劇毒化學物質。甲基溴是一種破壞臭氧層的物質,已被《蒙特婁議定書》禁用,近年來在厄瓜多曾被廣泛使用。雖然官方已逐步淘汰,但執法力度參差不齊,而像威百畝這樣的替代品也存在毒性問題。

社區健康研究得出了一些令人擔憂的結論。在花卉種植區進行的研究表明,與對照組相比,這些地區的人群神經系統症狀、呼吸系統疾病和生殖健康問題的發生率更高。雖然確定直接因果關係在科學上非常複雜——許多因素都會影響健康結果——但研究結果表明,化學物質暴露在其中發揮了作用。

業內人士認為他們已經取得了實質進展。厄瓜多爾花卉協會的認證要求採用綜合蟲害管理、限制使用農藥、對工人進行培訓並提供防護設備。許多農場透過生物防治和精準施藥,大幅減少了化學品的使用。但批評人士反駁說,任何為了滿足出口市場對花卉外觀的完美要求而大量使用化學品的體系,從根本上來說都是有問題的。

全球正義維度

從更深層次來看,厄瓜多爾鮮花貿易引發了關於全球經濟公平的質疑。該產業是南北貿易關係的典型例子,富裕國家消費,而貧窮國家生產,往往付出龐大的環境和社會代價。

厄瓜多爾的工人每月種植玫瑰的收入可能只有400到500美元——這在當地看來似乎還算合理,但與美國消費者購買花束的價格相比,卻只是九牛一毛。透過分銷、零售加價和品牌推廣獲得的增值,絕大部分都落入了富裕國家的公司和工人手中。同時,地下水枯竭、河川污染、農藥暴露、傳統農業衰退等代價,卻仍留在厄瓜多。

這種動態反映了全球資本主義的結構性特徵。發展中國家的出口農業往往遵循類似的模式:資源密集開採、低薪勞動、環境外部性、利潤流向富裕國家或生產國的富裕菁英階層。儘管厄瓜多爾工人從事花卉產業的工作可能比不從事這項工作更有利,但這並不能解決整體安排是否公平的問題。

公平貿易認證試圖透過保障最低價格和要求對工人社區進行投資來解決這些問題。一些厄瓜多爾農場已獲得公平貿易認證,吸引了那些願意支付溢價的、具有道德意識的消費者。但公平貿易仍處於小眾階段——或許只佔全球鮮花銷售額的5%——不足以改變整個產業的現狀。

更根本的問題依然存在:富裕的消費者是否應該期望全年都能買到從赤道高地空運數千英里而來的完美玫瑰?短暫的美感愉悅是否足以成為集約化學農業以及出口作物單一栽培所造成的社會動盪的理由?全球貿易的結構應該以最大化效率和消費者選擇為目標,還是以保護生態系統和傳統生活方式為目標?

這些問題沒有顯而易見的答案。但它們卻縈繞在厄瓜多的溫室上空,無人提及,卻又無法忽視。

第十部分:展望未來

氣候變遷:生存威脅

厄瓜多爾的花卉產業得益於其氣候——具體而言,是安第斯山脈高原獨特的氣候條件:赤道光照、高海拔溫度和充足的水源,這些因素共同造就了玫瑰的理想生長環境。而氣候變遷正威脅著這三者。

即使氣溫升高攝氏2度,也可能破壞孕育優質玫瑰的微妙平衡。夜間氣溫升高可能會加速植物新陳代謝,縮短生長週期,並降低厄瓜多爾玫瑰特有的莖稈粗細和花蕾大小。熱脅迫也會增加玫瑰對病蟲害的易感性,需要更密集的化學防治。

降水模式已然發生變化。部分地區的旱季變得更長、更嚴重。一些歷史上霜凍罕見的地區,也出現了意料之外的霜凍,導致農作物受損。極端天氣事件——如強風暴和長期乾旱——發生的頻率越來越高,擾亂了依賴可預測天氣條件的生產計劃。

最關鍵的是,厄瓜多爾火山上的冰川正在融化。科托帕希火山和卡揚貝火山在近幾十年裡已經損失了大量的冰體。這些冰川提供的融水滋養花卉種植區的河流和地下蓄水層。隨著冰川的消失,水資源供應將會減少——這對依賴充足灌溉的產業來說可能是災難性的。

「我們已經看到一些變化,」厄瓜多爾國立理工學院的氣候學家羅德里戈·塞拉博士說。 「農民告訴我,季節已經不如從前了。降雨更加不穩定,氣溫也更難預測。這些變化將會加速。花卉產業需要為未來做好準備,因為厄瓜多爾曾經享有的氣候優勢可能會減弱甚至消失。”

人們正在製定適應策略。一些農場正在試驗遮陽網以減輕熱壓力。另一些農場則投資興建蓄水設施以應對乾旱。研究計畫正在研發耐熱品種和耐旱砧木。但這些措施只是防禦性的,最終可能難以抵擋極端天氣的影響。

隨著氣溫升高,花卉產業可能會遷移到海拔更高的地區,但那裡的土地有限,而且往往由擁有強大所有權的原住民社區持有。或者,生產可能會轉移到其他國家——肯亞、衣索比亞、盧安達——這些國家的氣候條件仍然適宜。這樣的轉變將對厄瓜多爾依賴花卉產業就業的社區造成毀滅性打擊。

技術王牌

基因工程為應對氣候挑戰提供了潛在解決方案。科學家正在培育耐熱、耐旱、抗病能力更強的玫瑰品種。 CRISPR基因編輯技術能夠實現傳統育種方法無法達到的精準基因改造。十年之內,我們或許就能看到經過基因改造的玫瑰,它們能夠在現有品種無法生存的極端環境下茁壯成長。

但基因改造一直備受爭議,尤其是在歐洲,基因改造產品面臨嚴格的監管和消費者的抵制。如果厄瓜多爾的農場種植基改玫瑰,它們可能會失去進入關鍵市場的機會。該行業必須在技術創新和市場接受度之間做出複雜的權衡。

人工智慧和機器人技術有望徹底改變玫瑰的種植和採摘方式。機器視覺系統正在接受訓練,以識別處於最佳採摘成熟度的玫瑰,從而有可能取代目前需要經驗豐富的工人進行的判斷工作。能夠無損抓取嬌嫩花莖的機器人採摘機也正在研發中。這些技術可望緩解勞動力短缺問題,提高採摘的一致性,但同時也威脅到目前依賴花卉農場的5.3萬名工人的就業。

垂直農業——在氣候可控的設施中,利用LED燈將作物以層疊的方式種植——代表著另一種潛在的顛覆性變革。一些公司正在開發在靠近消費市場的城市倉庫中垂直種植玫瑰的系統。這些設施省去了運輸成本和碳排放,提供了絕對的氣候控制,並且可以在任何地方運行,不受自然條件的限制。如果垂直農業被證明在經濟上可行,厄瓜多爾的地理優勢將變得無關緊要。

「我們無法在技術上與之競爭,」Expoflores 的 Alejandro Martínez 承認。 “我們沒有矽谷垂直農業新創公司所能提供的資金和專業知識。我們的競爭優勢在於自然——我們獨特的氣候和生長條件。但如果技術使自然變得無關緊要,那我們又該何去何從呢?”

消費者問題

歸根究底,厄瓜多爾的花卉產業依賴富裕國家消費者的選擇。如果美國人和歐洲人繼續全年以低價購買完美的玫瑰,那麼即使付出環境和社會代價,產業也能繼續存在。但如果消費者的偏好發生轉變——轉向當季花卉、本地種植的花卉,或者只是減少消費——厄瓜多爾將面臨嚴峻的挑戰。

早期跡象表明變革正在進行中。年輕消費者展現出更強的環保意識,並願意為永續產品支付更高的價格。食品領域的「從農場到餐桌」運動正在催生鮮花領域的「從花園到花瓶」運動,消費者更傾向於選擇本地小型農場種植的當季鮮花,而不是工業化種植的進口玫瑰。

新冠疫情加速了線上購物的發展,鮮花也不例外。電商平台提供了傳統零售難以取得的訊息,例如產地、種植方式和供應鏈等。消費者過去可能從未質疑過超市玫瑰的產地,如今在點擊「購買」前,都會仔細閱讀農場和環境認證的詳細介紹。

人們的氣候意識也在不斷增強。歐洲的「飛行羞恥」運動已經減少了航空旅行;類似的環保態度最終是否也會讓跨洲空運鮮花在社會上變得不可接受呢?碳標籤制度可以顯示產品相關的碳排放量,使厄瓜多爾玫瑰的碳排放強度一目了然,並有可能引導消費者轉向低碳替代品。

這些趨勢尚處於萌芽階段,或許只佔市佔率的10%到15%。主流消費者仍然將便利性、外觀和價格置於永續性之上。但發展趨勢清晰可見:消費者的期望正在改變,鮮花產業必須轉型,否則將面臨市場佔有率下降的困境。

第十一部分:聲音與願景

種植者的視角

費爾南多·莫拉萊斯坐在辦公室裡,俯瞰著三十公頃的溫室,回想起自己從事花卉種植的三十年。他最初是哥倫比亞一家公司在厄瓜多爾分公司的農藝師,最後存夠了錢,於2005年創立了自己的農場。這段旅程對他個人、對這片地區、對成千上萬的工人來說,都是一場意義非凡的變革。

「我剛來的時候,這片山谷裡種的都是小麥和大麥,」莫拉萊斯一邊說著,一邊指向眼前的景色。 「家家戶戶靠自給自足的農業為生,或許會在當地市場賣點東西。貧困現象十分普遍。現在,人人都有工作。孩子們都能上學。你看,到處都是新房子、鋪好的道路和診所。這一切都要歸功於花卉產業。”

但莫拉萊斯也承認存在一些問題。 「我們犯過錯——不應該使用化學品,不應該取水,不應該善待工人。我們正在努力改進。但從根本上講,這個行業提供了機會。如果沒有鮮花,這裡的人們該怎麼辦?重操舊業,繼續自給自足?還是遷往基多,住在貧民窟裡?”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遠處溫室裡忙碌的工人身上。 「我知道有很多批評的聲音。外國非政府組織、研究人員、記者都來過——他們說我們剝削工人,破壞環境。也許他們說的有一定道理。但他們沒有提出任何替代方案。我們該怎麼辦?關閉農場?裁掉五萬個工作崗位?身處富裕國家,坐在舒適的位置上批評很容易,但解決貧困問題卻難得多。」

工人的現實

瑪麗亞·昆巴爾的看法則截然不同。從事玫瑰修剪十六年後,她對這個行業的限制有著清醒的認識。 「這行很辛苦,」她直言不諱地說,“背疼,手也疼。早晨的寒冷,還有那些化學品,有時會讓人生病。收入永遠不夠——所有東西都在漲價,工資卻一成不變。”

但她也意識到別無選擇。 「在花卉農場出現之前,女人們都做什麼呢?在自家土地上幹活,一分錢也拿不到。去城裡當女傭,收入更低。至少在這裡,我有工資,有社保,可以養活孩子。這完美嗎?不。但請告訴我,像我這樣的人還能找到更好的出路嗎?」

她的女兒丹妮拉在另一家農場工作。 23歲的丹妮拉只有中學學歷,她負責品質控制,而不是採摘。 「我希望我的孩子們能有不同的未來,」丹妮拉說,「我希望他們能上大學,擁有專業的職業,而不是在溫室裡幹活。我母親的工作讓我實現了這一切。花卉產業為我們家提供了向上攀登的階梯。但我希望我的孩子們能攀登得更高。」

這種世代交替——從自給自足的農業生產到僱傭勞動再到專業就業——體現了該行業最深遠的影響。儘管存在諸多問題,花卉種植業仍然為成千上萬個家庭提供了經濟流動性,創造了以前不存在的機會。

環保人士的警告

基多天主教大學的生態學家卡門‧巴列霍博士二十年來一直研究花卉種植對環境的影響。她的研究描繪了一幅令人擔憂的累積退化圖景。

“人們看到的是就業機會和經濟成長,”瓦列霍解釋說,“但他們看不到的是地下水枯竭、生物多樣性喪失以及土壤和沈積物中的化學物質積累。這些影響在達到危機程度之前都是隱形的。到那時,可能就為時已晚,無法挽回了。”

瓦列霍強調某些改變的永久性。 「你可以停止使用殺蟲劑,但土壤中積累的化學物質會持續存在數十年。你可以減少取水量,但四十年來枯竭的地下蓄水層不會很快補充。你可以關閉花卉農場,但溫室所在位置曾經存在的原生生態系統將永遠消失。有些選擇是不可逆轉的。」

她主張進行根本性的結構調整。 「我們需要捫心自問,目前這種結構下的產業是否可持續?我們能否無限期地維持下去?我們應該這樣做嗎?還是應該轉型到其他模式——規模更小、作物種類更豐富、出口導向性更低?這些都是棘手的問題,但迴避它們並不能讓它們消失。」

買家的困境

在邁阿密,珍妮佛·科斯塔經營一家鮮花進口公司,該公司與厄瓜多爾的農場合作已有十五年之久。她在供應鏈中佔據著至關重要的位置——連接生產商和零售客戶,協商價格,確保質量,管理物流。

「市場競爭非常殘酷,」科斯塔解釋。 「零售商想要的是完美無瑕、價格最低的鮮花。他們希望全年供應,而且沒有任何瑕疵。要滿足這些要求,就需要集約化種植、嚴格的成本控制和毫不留情的效率。達不到這些要求的農場就會被淘汰。”

這種商業壓力導致了許多批評人士認為不妥的做法。 「我遇到過買家因為幾枝花莖有輕微瑕疵就拒收整批貨——這些花本身非常漂亮,大多數人根本不會注意到有什麼問題。但在商業花卉種植中,任何不夠完美的花都賣不出去。這迫使農場使用大量的化學品,並讓工人付出如此巨大的勞動。”

科斯塔認為,年輕消費者將推動未來的改變。 「千禧世代和Z世代關注永續性和道德議題。他們願意為經過認證的有機產品或公平貿易產品支付更高的價格。但他們仍然是少數。大多數消費者只想要便宜的鮮花,並不關心它們的產地。除非整個行業都改變這種現狀,否則對低價和完美品質的追求將持續下去。」

第十二部分:結論-荊棘與花瓣

情人節悖論

今天是2月13日,厄瓜多爾高原各地的農場都在全力運作。所有工人都被召集到崗。溫室裡24小時燈火通明,一片繁忙景象。冷藏卡車絡繹不絕地駛向基多機場。明天,將有超過1500萬朵玫瑰從厄瓜多爾運往美國——這堪稱全球最集中的商品出口之一。

這些玫瑰——以紅色為主,但也包括粉紅色、白色、黃色、橙色,以及你能想像到的所有色調——將於2月14日黎明時分抵達美國各大城市。數百萬民眾將購買這些玫瑰,以表達愛、感激、愛或抱歉。這些玫瑰將被贈送、欣賞、插在花瓶中、拍照上傳至社交媒體,享受數日後,便會被丟棄。

這短暫的美麗——從採摘到丟棄不到一周——凝聚了數月的心血。這些玫瑰最初是從荷蘭育種家進口的插條,嫁接到厄瓜多爾的砧木上,種植在火山土壤中,每天精心照料十五週。它們在安第斯山脈的山坡上沐浴著赤道的陽光,汲取冰川融水的滋養,免受病蟲害的侵襲,並受到持續的監測。它們在黎明時分被採摘,數小時內完成加工,冷藏,然後通過卡車、飛機運輸,經過檢驗、分發、採購和展示。

數千人參與其中,遍及各大洲。瑪麗亞·昆巴爾和她的同事負責採摘鮮花;卡洛斯·科洛馬和其他農場經理負責組織生產;卡車司機將箱子運往機場;貨物搬運工負責裝載飛機;飛行員連夜飛行;海關檢查員負責清關;倉庫工人負責安排配送;花藝師負責製作花束;最後,還有購買玫瑰的收花人和玫瑰的收花人。

這一切——這條錯綜複雜的跨洲供應鏈,涉及先進的物流、精準農業、國際貿易協定、技術系統和人力——都是為了在情人節將新鮮的玫瑰送到美國家庭。

美麗的代價

二月的一個早晨,我站在卡揚貝的溫室裡,看著工人們有條不紊地在溫室行間穿梭,我被眼前所見的景象深深觸動了。

這無疑是一項非凡的成就。厄瓜多爾,一個僅有1800萬人口的小國,能夠向世界最大經濟體供應玫瑰,這體現了其卓越的商業才能、精湛的技術以及對自然資源優勢的巧妙利用。玫瑰產業使成千上萬人擺脫了貧困,賦予了女性權力,促進了基礎設施建設,並創造了外匯收入。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益處,實際改善了人們的生活。

但代價也是實實在在的。地下水枯竭,河川污染,原生生態系遭到破壞,工人暴露於化學物質中,傳統農業受到衝擊,社區生活支離破碎。這一切都是為了服務一個不生產任何必需品的產業——既不生產食物,也不生產住所,更不生產藥品——它提供的僅僅是賞心悅目的享受,而這種享受的衡量標準是花朵凋謝丟棄前的天數。

這種權衡是否值得?這個問題沒有客觀答案,因為它需要權衡無法比較的價值。如何平衡經濟機會與環境惡化?如何比較一代人的臨時就業機會與生物多樣性的永久性喪失?如何權衡一束鮮花帶來的愉悅與出口農業造成的社會動盪?

不同的人站在同一座溫室裡,看著同樣的玫瑰,卻得到不同的結論。種植者看到的是機會和繁榮;工人看到的是就業和剝削;環保人士看到的是不可持續的資源開採;消費者看到的只是美,卻不考慮其來源。所有這些視角都包含著真理。

前進之路

如果厄瓜多爾的花卉產業想要擁有永續的未來,就需要在多個方面進行轉型。

環境的:真正的永續發展需要大幅減少用水量、淘汰毒性最大的農藥、保護剩餘的自然棲息地,並向碳中和轉型。這並非可有可無;氣候變遷和資源枯竭最終將迫使我們做出這些改變。問題在於,農業產業是積極主動適應,還是等到危機爆發才採取行動。

社會的:工人福利必須成為核心而非邊緣。這不僅意味著認證和合規,更意味著真正的賦權——更高的薪資、穩定的就業、有意義的決策參與權以及對工人發展的投資。一個建立在剝削基礎上的行業,在全球化審視和日益增長的期望下,終將無法生存。

經濟的:依賴單一出口商品會造成脆弱性。目前依賴花卉種植的社區需要多元化發展,發展替代產業並維持糧食生產能力。新冠疫情表明,花卉市場崩潰的速度有多快;韌性需要多種選擇。

技術:厄瓜多必須加大對創新的投入——不僅要複製其他地方開發的技術,更要創造適合當地條件的解決方案。研發氣候適應品種、節水型栽培系統和生物防治害蟲的研究計畫值得大力支持。

文化:或許最根本的問題是,消費者的態度必須改變。只要富裕國家仍要求全年以最低價格供應完美的玫瑰,生產國就難以在保持競爭力的同時改善生產方式。要改變現狀,消費者需要重視永續性、季節性和產地——願意為真正負責任的花卉種植支付溢價,並接受供應有限的現實。

玫瑰與山

夕陽西下,安地斯山脈上空,卡揚貝火山在漸暗的天空映襯下,泛著橙紫色的光芒。這座山峰依然冰雪覆蓋,但與幾十年前相比已減少。曾經綿延數千公尺的冰川如今只覆蓋在山頂,在氣候變暖的壓力下,它們正逐漸退縮。

這些冰川滋養著河流,河流又灌溉著山坡上盛開的玫瑰。如果冰川在本世紀內消失殆盡——除非大幅減少溫室氣體排放——那麼水源將從何而來?這並非一個反問句,而是關乎生死存亡的問題,尤其對於一個依賴豐富水資源的產業而言。

瑪麗亞·昆巴爾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停下來望向山峰。 「我奶奶告訴我,她小時候冰層比現在低得多,」她說。 “她說那時候河水流得更急。我不知道我的孫輩們會看到什麼。也許根本沒有冰。也許也沒有玫瑰。”

這一刻的反思——一位畢生致力於採摘玫瑰的婦女,不禁思考她的孫輩是否還有同樣的機會,或者氣候變遷是否會摧毀冰川和工業——捕捉到了厄瓜多爾鮮花奇蹟的岌岌可危。

該行業正處於一個狹窄的生存窗口期,依賴於不斷變化的環境條件。赤道地區的光照依舊充足,但氣溫卻在上升;火山土壤依然肥沃,但水資源卻在枯竭;經濟優勢目前依然存在,但技術進步可能會使地理位置變得無關緊要;消費者需求持續存在,但價值觀正在轉變。

四十年來,厄瓜多爾的花卉產業改變了當地的景觀、經濟和人們的生活。它能否再延續四十年,取決於全球各地農場、董事會、政府部門和消費市場所做的選擇。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生長在高地溫室裡的玫瑰,是在藉來的時間裡綻放——絢麗而脆弱,在轉瞬即逝的美好時光中茁壯成長。

在世界的中心

厄瓜多爾的國名源自於其橫跨赤道的地理位置——西班牙語為“el ecuador”,意為將地球一分為二的赤道線。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地理中心地位反映了厄瓜多爾在全球花卉產業中的地位。該產業體現了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種種矛盾:南北經濟關係、環境永續性與經濟發展之間的衝突、傳統生活方式與全球化市場的對抗,以及滿足富裕消費者需求所帶來的成本。

生長在安第斯山脈山坡上的玫瑰不僅僅是花朵。它們象徵著一個全球體系,這個體系透過商品、資本和勞動力的流動將遙遠的地方連結起來。它們既代表著機遇,也代表剝削;既代表成就,也代表毀滅。它們將通常隱而不顯的模式顯露出來——日常消費的隱密格局,以及那些毫不費力地融入我們生活的商品背後所蘊含的成本。

今年情人節,當美國人買玫瑰時,很少人會想到厄瓜多。更少有人會想到瑪麗亞·昆巴爾、卡洛斯·科洛馬,以及其他成千上萬為這些鮮花付出辛勤勞動的人們。這些玫瑰似乎沒有歷史,沒有地域,沒有背景──只是裝在玻璃紙套裡的美麗花朵。

但玫瑰無形地承載著這一切。它們承載著卡揚貝火山的土壤,科托帕希火山的冰川融水,赤道陽光的滋養,以及採摘它們的雙手,運輸它們的卡車和飛機,保護它們的化學物質,為了灌溉它們而枯竭的地下水層,因種植它們而污染的河流,以及因它們的生產而改變的社區。

原來,玫瑰從來就不只是一朵玫瑰。它是生態、經濟、政治、文化的濃縮物──一個嬌小而美麗的事物,卻蘊含著無數個世界。

站在溫室裡,看著工人為第二天的收割做準備,看著他們熟練且有效率地穿梭在一排排花朵之間,我意識到厄瓜多爾的花卉產業仍在書寫新的篇章。它的結局並非注定。它可能以悲劇收場——環境崩潰、氣候災難、社會動盪。它也可能是一場變革——可持續的耕作方式、賦能的社區、農業與生態的和諧共存。

最終結局如何,取決於這個龐大而複雜的系統中每個參與者每天做出的選擇。農民決定如何耕作;工人組織起來爭取更好的工作條件;消費者選擇購買什麼;政策制定者制定法規;研究人員發展替代方案;公民要求問責。

在世界中心的這片安地斯山脈山坡上,玫瑰花目前仍將繼續生長。但它們能開多久,又將付出怎樣的代價,還有待觀察。


2023年,厄瓜多爾鮮花出口額約8.6億美元,位居全球第三大鮮花出口國,僅次於荷蘭和哥倫比亞。該行業直接僱用了5.3萬人,其中60%至70%為女性;若計入間接就業,該行業估計為20萬厄瓜多爾人提供了收入。厄瓜多爾超過70%的鮮花出口到美國,使其成為美國市場玫瑰的主要供應國。該行業在厄瓜多爾高原地區擁有超過5000公頃的種植面積,主要集中在海拔高、光照充足、火山土壤肥沃的地區,這些地區為玫瑰的生長創造了理想的條件,孕育出的玫瑰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優質的玫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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